K.O是残酷的、终极的、不可逆转的，是所有拳击手都害怕的命运，几乎没有人能够幸免。然而，K.O也是一种诱惑，拳击手想以K.O来结束比赛，观众想看到他们以K.O来结束比赛，一种欲望纵容了另一种欲望。

比利·格拉汉姆在拳击运动中经历了一切。这 位68岁 的 老人十几岁时首 次登上拳台，退役之后指导英国传奇拳王“白面杀手”里奇·哈顿度过了辉煌的岁月。他站在拳台边，不仅看到了拳头落下的位置，还看到了拳头之后最深处的想法。

格拉汉姆说 ：“拳击手可能说他们不想伤害对手，但在我看来，站在场上，绝对会想伤害对手。要把对手打晕，一直打到他倒下，他才会停止攻击，胜者就可以离开这片炼狱了。这是事实。”

人们很容易认为，击倒对手获胜（英文简称K.O）那一刻，拳击手会感到纯粹的狂喜，就像足球运动员进球时一样。但拳击不是足球， K.O是残酷的、终极的、不可逆转的，是所有拳击手都害怕的命运，几乎没有人能够幸免。

胜者篇

K.O的能力是一些拳击手DNA的一部分。重量级拳王大卫·海耶和维尔德就是这样的人，他们总共赢得了71场比赛，其中68场以K.O获胜。

英国人海耶这样描述K.O的时刻 ：“我喜欢一直打下去，但一拳K.O的兴奋感是无可比拟的，我从未发现任何能接近这一体验的事情。”维尔德更进一步，这个美国人说 ：“当我以K.O结束比赛时，感觉自己像神一样强大，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赛后更加强烈。”对于这样的拳手来说，拳击是生命，K.O是信仰，但其他拳手的感觉就很矛盾了。

2014年，英国“眼镜蛇”弗朗切在伦敦温布利体育场8万名观众面前击倒格罗夫斯，那是弗朗切职业比赛的最后一拳，让他以IBF超中量级世界拳王的身份退役。那场比赛在准备阶段就充满了敌意，格罗夫斯抓住每一个机会激怒弗朗切，因为6个月前，他在两人的首次交手中落败，比赛充满争议。事后，佛朗切谈到自己的感受。他说 ：“以K.O结束比赛带来复杂的情感，直到第二天醒来，我才真正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格罗夫斯被一记势大力沉的右拳K.O，弗朗切的满足来自拳击手的荣誉感，而非个人恩怨。他说 ：“比赛中我的心思陷入了疯狂，但一切都结束时，我不会太激动。我完全沉浸在比赛中，只想着寻觅和摧毁。对手被击倒时，我知道这是最终的结果。”

拳手们认为，K.O背后有一种普遍的情感，那就是解脱，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现在承受失败和痛苦的不是他们。英国人贝卢在利物浦古迪逊公园击败刚果拳手马卡布，成为WBC次重量级世界冠军，他体验到的就是这种感觉。33岁的贝卢大器晚成，此前在轻重量级从未拿过冠军，升到次重量级却获得梦寐以求的金腰带。他喜极而泣 ：“我跪下来哭了，因为这些年来梦想的一切都变成了现实。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安慰，我实现了终极目标。”

但有时，最初的轻松感会转变为其它感觉。当意识到对手不再动弹，轻松感会迅速变为冰冷的恐惧。2006年，杰米·摩尔在一场英国轻中量级冠军争夺战第10回合中击败麦克林，体验到这种恐惧。麦克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送到医院后检查，确认没有大碍。摩尔取消了庆功宴，前往医院探望麦克林。

摩尔说 ：“拳击既美丽又残酷，给对手造成痛苦，这是获胜的唯一方法。但做到那种程度时，我会感到害怕。每个人都想赢，没人想致对手于死地，所以我试图拳下留情。”那天晚上，格拉汉姆是麦克林的教练。他知道拳下留情只是幻想，在拳击运动中根本不可能。任何同情都必须到比赛结束后才能产生，每个获胜者都知道，自己离被K.O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败者篇

今年3月初，从综合格斗转到拳击的“铁血战士”恩甘诺被英国重量级拳王约书亚在比赛中K.O。恩甘诺双腿蜷缩在身下，120多公斤的骨头和肌肉都变得无力，然后四肢摊在拳台上，形成近乎完美的对称 ：双腿伸直，双臂整齐地放在身体两侧，整个身子平躺在地上，毫无意识。恩甘诺后来说他当时什么都感觉不到，也不记得了。有些人为此震惊，但这就是拳手被击倒后的实情。脑部受到的冲击如此之大，以至于拳手不可能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2009年5月，在拉斯维加斯万众瞩目的超轻量级对决中，里奇·哈顿被帕奎奥K.O。他说 ：“我被打晕了，过了几分钟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在拳台上，刚刚参加了一场比赛。我回到更衣室，问教练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哪一拳打中了我？在他的回忆中，我逐渐想起了那些细节，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复盘。”2019年在洛杉矶，哈顿的曼彻斯特同乡克罗拉被乌克兰人洛马琴科击倒时，也经历过类似的情景。在这场轻量级对决第四回合还剩一分钟时，克罗拉脸朝下倒在拳击台上，被K.O在地。

克罗拉说 ：“事后我才意识到情况有多么糟糕。在更衣室里，我的手机响个不停，亲友们都很关心，想让我告诉他们我没事。我在电话里说 ：‘不知道你们打电话是什么意思，我感觉非常好。’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团队人员的眼神仿佛在说 ：‘真尴尬啊，谁来告诉他？’我拿起手机看了回放，心想 ：‘哦，原来这么狼狈……’我清楚地记得所有细节 ：他如何引诱我进攻，如何挡下我的拳头。我记得自己脸朝下倒在地上，记得当时觉得自己一定看起来很蠢，但我动弹不得，就像被电击枪击中一样。我记得很清楚，所有的感官都在，只是动不了，而且一点也不疼。我告诉裁判‘我没事’。”

这是一段精彩的描述，生动细致，令人信服。但克罗拉的记忆和哈顿的记忆一样，并不真实。英国拳击管理委员会医疗顾问、头颈外科博士斯科特解释说 ：“他很可能被打晕了，然后面部着地的冲击力使他清醒过来。他立即出现了脑震荡的迹象，迷失了方向，试图保持平衡并移动双腿，但就是做不到，因为当时的神经系统仍然处于撞击的休克状态，大脑和脊髓没有发出适当的信号来让他的四肢运动。事后，他可能会想起自己当时试图抬起腿，但我认为，那一刻他脑子里根本就没有在想这件事。”根据斯科特博士的说法，克罗拉所经历的更像是事后形成的清醒梦，而不是真实的记忆。

英国教练麦奎根在他的自传中也描述了这种现象，那是1985年的一场比赛，他遭到波多黎各拳手拉波特的猛烈攻击。麦奎根写道 ：“当他用右拳K.O我的时候，我回想起小时候经常去基南夫人开的玩具店，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玩具店。我立即抓住了拉波特，试图让我的头脑清醒一点。这有点像在雨中行走，然后上了车。挡风玻璃上起了雾，我打开风扇，吹去雾气，过了一会儿，才能再次看清现实。”

英国人阿米尔·可汗是拥有18场 胜 利的不败新星，在与哥伦比亚拳手普雷斯科特的轻量级比赛中被K.O，比赛仅用时54秒。他说 ：“那种感觉就像一块拼图被摔碎了，我试图尽快把它拼回去。我听到来自不同人的不同声音，有我熟悉的声音，还有裁判的报数。我想 ：‘我该听谁说的？我该怎么办？’处境非常艰难。”

没人比穆罕默德·阿里更有资格描述这种灵魂出窍的体验。拳王将这种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状态描述为走近“咫尺之外的房间”。作家普林普顿在他的经典著作《影子拳击》中讲述了阿里的这种感觉 ：“阿里在拳台上遇到麻烦时，他会看到一扇半开的门，里面闪烁着霓虹灯的橙色和绿色，蝙蝠吹着小号，鳄鱼吹着长号，蛇在尖叫，墙上挂着奇怪的面具和戏服。如果他进入房间，那就是自取灭亡。”这房间引诱受伤的拳手，但必须抵制。尽管在那种半昏迷状态的奇怪朦胧中，房间似乎很有吸引力，但拳手必须抵制进入房间的诱惑，直到又能清楚地看到现实世界，幻象消失在远处。

有些K.O的后果非常可怕。哈顿被帕奎奥的一记左手重拳K.O在地，花了好几分钟才恢复过来，后遗症持续的时间更加漫长。他后来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哈顿说：“人们会想：‘这有什么可沮丧的？他是被帕奎奥打败了，但他也赚了不少钱啊，有什么可担心的？’但人们没有意识到这给拳手带来的后果。我是一名战士和胜利者时，必须对自己有信心，坚信没有人能打败我。如果我是一个骄傲的拳击冠军，豪宅和巨额财富都会让我很有压力。”

败给帕奎奥让哈顿久久难以走出阴影，这就是K.O产生的影响。它可以夺走败者的所有自尊。从生理角度来说，那一刻发生的事情很容易解释。斯科特博士说：“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但本质上，头部遭到重击会导致大脑发生位移。震动的力量完全扰乱了头部的神经信号，导致大脑系统几乎关闭，暂时失去意识。任何拳手都有可能被K.O，取决于过程有多困难。”

哲学篇

有些职业拳手从未被K.O过。美国传奇拳击手哈格勒打过多场激烈的比赛，没有一次被K.O。但在斯科特博士看来，这样的纪录有一部分是运气。

最常见的被K.O原因是没有建立好防护体系。一拳打在毫无准备的脑袋上，力量会穿过拳击手的颅骨，导致大脑产生大幅度运动。挨了这一拳的人保持清醒的机会很小。

在拳击运动中，一个好下巴代表着承受打击而不被击倒的能力，这是一种很难定义的能力。斯科特博士说：“拳击手要有强健的下巴，如果下巴受到重击，力量将直接传递到下颌骨周围，直达下颌关节和颅底，下颌关节很有可能骨折。然而，优秀拳击手的颈部、背部和上半身得到强化，反应是不同的。他们颅骨周围得到加固，被击打的力量可以更好地消散。”

一记K.O在拳台外可以引起深远的反响。英国著名拳击推广人克拉克从小就关注拳击运动，十多年来一直担任拳击赛事的播音员和评论员。他在拳台边看过很多以K.O结束的比赛，但从未对这种纯粹的刺激感觉麻木。

克拉克说：“4世纪末，哲学家圣奥古斯丁与一位在道德上反对斗兽场暴力的朋友阿利皮乌斯一起观看罗马斗兽场的决斗。圣奥古斯丁这样描述朋友的反应：‘他没有转过身去，而是盯着打斗，沉浸在疯狂之中，为比赛而高兴。他现在不再是进来的那个人，而是其中的一员。他看着喊着，兴奋中带着疯狂，这刺激着他再次来到这里。”

拳击的暴力程度并不像罗马斗兽场那么极端，但人群的喧闹声仍然存在。观看两个人打斗的场面对观众具有如此大的吸引力，这是为什么呢？拳手赤裸上身、带上手套互相攻击，他们对那些花钱看比赛的观众是什么态度？

前WBO轻量级拳王尼尔森将这一切看成生意，冷酷而又充满交易。他说：“我要做的就是为自己着想，不必考虑观众为什么在那里，要想‘我在赚钱，我在利用你，不是你利用我’。大多数付钱的人都想看到激烈场面，看到有人被K.O，他们十有八九都能得到这些。”

前WBA重量级拳王海耶坚信社会需要拳击。他说：“观看打斗是人类的自然本能，很多男人都有这种愿望。如果他们的生命和家人的生命都依赖于此，他们就会站出来抗争。但是我们今天生活在一个如此软弱的社会中，大多数男人从不抗争。我认为，人们通过观看拳击比赛来释放自己的战斗欲望，特别是男人，现在女性也开始看到其中的好处。我认为拳击越多越好，只要在规则、裁判、医疗方面受到控制。”

英国重量级拳王沃德利以K.O为强项，认为自己无法批评人们希望看到精彩打斗的渴望。他说：“每个人都在花钱追逐这种兴奋，拳击手们也在追逐这种兴奋。无论观众有何感受，K.O给我带来的感受要强烈一千倍。我转身看着人群，每个人都站起来高呼我的名字，没有什么体验能与之相比。”

总而言之，拳手想以K.O来结束比赛，而观众想看到拳手以K.O来结束比赛，一种欲望纵容了另一种欲望。

作者：辛伟

来源：《新体育》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