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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王丁立人和中国国象的新时代

在哈萨克斯坦首都阿斯塔纳举行的2023国际象棋世界冠军赛最后一盘快棋加赛过后,丁立人成为国际象棋历史上第一位来自中国的世界棋王。

 

涅波姆尼亚奇直起身来,茫然无助地看了一眼摆在远处的冠军奖杯。他习惯性地推动着桌面上已经没用的棋子,其中一颗掉在了地上。之后,他还是走了一步棋。对面的丁立人回以一步。涅波伸出手来,两人握手。棋局结束,黑方胜。

涅波站起身来离开,丁立人以手掩面,留在座位上凝固成一座雕塑。涅波想起自己的水杯没有拿,回到座位旁边。丁立人在恍惚中伸出手来,双方又一次握手。涅波拿起水杯离开。丁立人继续留在座位上,被巨大的情绪淹没。

这是在哈萨克斯坦首都阿斯塔纳举行的2023国际象棋世界冠军赛最后一盘快棋加赛的最后时刻。在2023430日的这个时刻过后,丁立人成为国际象棋历史上第一位来自中国的世界棋王。

 

棋王之路

时间回拨到48日,本届世界冠军赛的赛前发布会。当天的最后一个问题是 :“如果再给一个月的准备时间,愿意接受吗?”对此,涅波的回答是 :“我已经等够了!”丁立人也对这一答案表示认可。

国象世界冠军赛共进行14盘慢棋,先得7.5分者胜。若打平,则将进行4盘快棋加赛。若仍战平,则将进入超快棋加赛。但真正上场前的等待,或许比比赛过程更磨人。

前方团队中的国家体育总局棋牌运动管理中心国际象棋部主任、中国国际象棋协会秘书长田红卫说,尽管处在同一棋盘的两侧,双方面临的压力并不相同。由于是递补参赛,丁立人的备赛时间较短,又是第一次参加世界冠军赛,更重要的是涅波来自一个拥有多位国象世界棋王的国度,而丁立人则背负着 “零的突破”的期望与使命。

比赛的前两盘多少反映了这样的不平衡,也带着过去三年的印记。双方长时间在休息室里度过,转播画面里空无一人,仿佛在进行一场疫情期间的网络赛对局。第二盘,丁立人在出现疑问手后被涅波控制局面,随后陷入时间恐慌。涅波拿下两次参加世界冠军赛以来的第一盘胜利。

第二盘即失利,加上丁立人一度在开赛阶段更换了酒店,让外界对他此次比赛状态产生担忧。但是,这样的担忧并未持续太久。第三盘,双方弈和。第四盘,丁立人在开局阶段的招法与他的助手、匈牙利名将拉波尔特此前的一盘棋如出一辙,显然经过精心准备。涅波在压力下贸然纵马,进入白方阵营。丁立 人果断弃车砍马,向黑方王城发起总攻。涅波无力应对,停钟认负。双方总比分战成2平。

回到同一起跑线,前半程是否将进入稳健战略下互相试探的节奏?双方用行动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涅波第五轮胜,丁立人第六轮扳回一盘,涅波第七轮再胜……前七盘棋中有五盘分出胜负,对局中的招法几乎可具象为兵器碰撞时的火星四溅。

第六局胜势之下,丁立人冲兵d5,一度令人不解。但在对局演变后,关注棋局的人们才恍然大悟,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步,堵死了黑王最后一丝逃脱的可能,完成了车马双兵的绝杀。这步“神之一手”显示了他深厚的计算力,被荷兰名将吉里称为“天才级”的妙手。

第七轮,丁立人本有希望扩大优势,但前期取得优势局面耗时过多,最终在还剩45秒需走八步棋的情况下痛失好局。带着1分优势的涅波在下半程明显选择了稳妥的战术,连和4轮后以65领先,留给丁立人的机会已然不多。

12轮开始前,国际棋联发起一次投票,1222名投票者中有58.5%认为丁立人将在该轮获胜。棋局的走向验证了这样的期待,双方均有失误,但涅波的错误更大。丁立人将比分扳为6平,意味着本届比赛将至少进行至14盘慢棋结束。

此后的第13盘棋,双方弈和。

如果还有人质疑棋类运动为什么能够成为一个体育项目,或许应该看一看双方的第14盘比赛。90回合的鏖战持续了6小时33分钟,创下开赛以来的回合数与时间长度之最,这是对脑力与体力的双重考验。正如此次比赛的整体进程一样,双方错进错出间战成平手,比赛进入快棋加赛。

快棋加赛,双方前三盘全部弈和。最后一盘,双方再次进入西班牙开局。涅波出现疑问手,但丁立人出击过早,局面回到均势。随着时间的流逝,双方朝着三次重复局面和棋的方向进发,超快棋加赛似乎马上就要上演。

就在此时,丁立人突然走出Rg6!这一步走完,此前以为和棋的默契不复存在。丁立人以将车送给白后牵制的风险,发表了继续战斗的宣言,也是最后的冲锋号。惊疑之下,涅波在剩余的钟面时间上完全未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丁立人则仍然保持着计算的精密。随着局势的推进,涅波姆尼亚奇直起身来,茫然无助地看了一眼摆在远处的冠军奖杯。他习惯性地推动着桌面上已经没用的棋子,其中一颗掉在了地上,大势已去。

 

为什么是丁立人

相比于第六轮的冲兵d5,快棋加赛中这一步Rg6并非称得上“神之一手”,但它显示着丁立人战斗到最后时刻时你死我活的决意,也是一曲勇气的赞歌。

“我感觉丁立人这一次斗争精神、拼搏精神非常突出。比赛这么长时间,对于体力、心理都是极大消耗。丁立人特别敢搏,给对手制造压力,哪怕走一些过分的棋,也不让对面稳定下来。时间那么紧张的情况下计算那么准确,经过这么漫长的战斗,也体现了他坚强的意志品质、拼搏精神,这就是体育奋斗拼搏的内涵,是一种人类进步的动力”,全程解说了最长的第14轮与快棋加 赛 后,中国国际象棋协会主席叶江川如此表示。

特级大师希波夫以更夸张的语句形容丁立人此次的表现 “几年前,丁立人创造100盘不败纪录的时候,通常下得很谨慎。现在,感觉某种恶魔已经进入了他的体内。他在每盘棋中都会努力进攻争胜,无论执白,还是执黑。”

谨慎、勇气、着魔、争胜……这些形容词或许并不属于同一种风格,却在丁立人的身上达成了统一。丁立人说,以前他的对弈签名叫做沉默执迷。当一个人沉浸于某项事业时,他可以呈现出这项事业取得成功所需要的任何特质,正是这样的“执迷”,让一位4岁开始学棋的温州小男孩走到国象世界之巅。

温州是赫赫有名的“数学家之乡”,同时也有“绍兴出老酒,温州出棋手”的美谈。出生于此的丁立人从学棋之初就展现出极高的天赋,在温州先后接受了4位老师的教导。勤奋与钻研,让他在一次次中国国象的突破中来到此次世界冠军赛的赛场。

2009年,丁立人在全国锦标赛男子比赛中成为最年轻的全国冠军。2014年,他与队友们组成的中国男队夺得奥赛冠军,打破了欧美对男子奥赛长达87年的垄断。

2017年,丁立人在男子世界杯个人赛中获得亚军,创造中国男子棋手世界个人大赛历史最佳战绩。这个亚军意味着他将有权参加2018年世界冠军候选人赛,与其他棋手争夺挑战棋王的资格。在那届候选人赛中,他排名第四。

心态与棋艺在大赛中经受洗礼,回到故乡,丁立人在温州“心桥杯”对抗赛成为首位突破2800分大关的中国棋手。2018年年底的深圳龙岗大师赛,他创造希波夫提及的100盘慢棋连续不败的纪录。在这段从20178月到201811月的征程中,他对阵的对手平均等级分超过了2700分。

值得一提的是那一年5月底的挪威超级大赛期间,丁立人骑车出门时不慎摔倒,腿部骨折。这位中国等级分第一人拄着拐杖,作为中国队一台,在格鲁吉亚参加了那一年的奥赛,中国队实现了男女队首次加冕奥赛“双冠王”的荣光。

2019年,他再次夺得世界杯亚军,拿到2020年候选人赛入场券。但疫情令那届比赛一度中断,他的发挥也并非上佳。疫情的影响仍在持续,他在之后一度错过了多个世界冠军赛资格赛。

此后的剧情,在他夺冠之后,被网友称作“可以拍成一部电影”。

丁立人一度无缘自己的第三次候选人赛,但世界杯亚军卡尔亚金由于不当言论被禁赛,在迅速补足慢棋对阵局数后,丁立人凭借等级分递补参加。疫情仍在继续,丁立人在马德里孤军奋战,首战不敌涅波,随后经历七连和。但他在最后六轮重整旗鼓,赢下四轮,甚至完成一次三连胜。涅波在倒数第二轮就已提前夺冠,对于只产生一名挑战者的候选人赛来说,其他棋手的成绩已无意义。但丁立人仍然在最后一轮战胜当时排名第二的中村光,成为亚军,创造了自己和中国棋手的候选人赛最佳成绩。在那之后,时任世界冠军卡尔森突然宣布不再卫冕,世界冠军赛的两方将是涅波与代表中国男子棋手首次有机会冲击国象最高荣誉的丁立人。

对于他,对于中国国象,这都是一份幸运。幸运之外,是无可置疑的全球领先的等级分,候选人赛亚军的成绩。在此后赢下世界冠军,则是三次落后三次追平的不屈,鏖战14轮慢棋和4轮快棋的韧性,与在最后时刻不妥协,毅然选择继续战斗的勇气。

那一步Rg6押上的不只是一个温州小男孩从4岁学棋开始在国象中倾注的漫长时光,还有一个国家在长达30余年的时间里层层推进的坚定战略。

 

“四步走”战略

在世界冠军赛期间,中国首位世界棋后、国际棋联副主席谢军也在阿斯塔纳为丁立人加油。田红卫说,谢军的到来对于丁立人是一个激励 ;当时她还有一个没有宣之于口的想法,如果丁立人此次夺冠,那么中国的第一位世界棋后与第一位世界棋王就将在阿斯塔纳聚首。

中国国象“四步走”战略的第一步与最后一步,就此闭环。

翻开1997年出版,由国家体委文史工作委员和中国国际象棋协会编写的《中国国际象棋史》,可见“四步走”战略的最初版本。1988年,时任中国国象集训队领导小组组长陈祖德提出中国国象分四步走的具体设想:先夺女子个人世界冠军,再夺女子团体世界冠军,随后男子团体进入世界赛前列,最后夺得男子个人世界好名次。

“四步走”战略的提出,为中国国象的发展找到了前进方向。在攻坚战模式 的 团队合作中,当时业已崭露头角的女子棋手们在男子棋手的帮助下精进棋力。1991年,谢军创造历史,成为首位来自中国的世界棋后。7年之后,她又与诸宸、王频、王蕾勇夺奥赛冠军,完成了第二步目标。随后,中国男子棋手 “绿叶变红花”,在2014年夺得奥赛冠军。

在此期间,男队与女队精诚合作,国象联赛持续举办,国内举办的众多高级 别对抗赛诞生,棋手们频繁获得“走出去”到欧美国象中心地区锻炼的机会。国家体育总局棋牌运动管理中心与中国国际象棋协会的努力,一代代中国国象人的付出,令这场从山脚开始的接力,在2023年终于完成向顶峰的攀登。

谢军说 “经过30多年的努力,中国的国际象棋在沙漠里建起了绿洲,现在这片绿洲变成了森林。”

森林的繁茂,从2022年年底便可见一斑。来自重庆的雷挺婕与谭中怡在女子候选人赛决赛会师,胜者将挑战来自上海的现任世界棋后居文君。30年间薪火相传,中国女子国象在2023年把世界冠军赛变为一场全国冠军赛。随着丁立人夺冠,中国国际象棋已经提前在同一年同时拥有棋王与棋后头衔。

量变引起质变,“四步走”战略完成之后的中国国象面临着新的机遇与使命。

在阿斯塔纳,还有一件事情令田红卫感叹。一位采访国际象棋多年的外国记者遇到她时说过两句话,先是丁立人追平比分时的“你们究竟有什么秘密,竟然这么快扳了回来”,还有一句则是“丁立人夺冠是当之无愧的,你们要好好宣传他”。

从第12盘之前国际棋联的投票,大概可以一窥国象世界对这位中国棋手的喜爱。开局不佳,更换酒店……外界的质疑与压力直接转化为新闻发布会上尖锐的发问。丁立人以坦诚与和善的态度回答每一个问题,甚至连邀请拉波尔特作为助手这种敏感问题,他也坦荡分享。而且,他坚持用英文回答问题,直接的交流避免了被误读的可能,谦逊礼貌的态度更是俘获了媒体与棋迷的心。在第12轮绝境中扳平大比分后,他走出赛场,受到了鼓掌欢迎。

田红卫说 “真诚、阳光、彬彬有礼,外语讲得也好。发布会上的问题有时很尖锐,他回答得很好,展示了新时代中国青年的形象。”

“四步走”战略的初衷,是让国象这一外来项目通过竞技成绩的突破为选手增添信心,也为项目增加社会影响力。如今,从已是国际棋联副主席的谢军,到罗德学者、深圳大学教授侯逸凡,再到如今的丁立人,中国国象棋手们不仅在竞技成绩上登顶,也在其他领域中展示着他们的能力与魅力。未来,守住竞技成绩,同时,或可进一步发力打造国际象棋文化,吸引更多青少年投入国象运动,进一步扩大金字塔塔基,也依靠国象这一被欧美社会普遍认同的运动,在日渐割裂的世界里为外界打开一扇了解中国的窗口。

作者:郑直

来源:《新体育》2023年第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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